老张头蹲在水泥台阶上，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烧到了海绵滤嘴。
他眯起昏花的眼睛，盯着体育局褪色的铜牌匾额，那上面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被晒得发白。
健身器材区的铁架子底下，几个穿太极服的老头正围着李教练说话。
老李，你给句准话，三级证真能用？戴毛线帽的王大爷嗓门压得极低，手指神经质地搓着裤缝。
三级顶个屁用。
李教练把保温杯往肋下一夹，不锈钢杯身上市职工运动会纪念的红漆字斑斑驳驳，现在老年马拉松报名门槛都提到二级了——看见上周老刘头没？揣着三级证去，让人当假证给收了。
树荫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气声。
老张头把烟头碾在台阶上，突然发现水泥缝里钻出根狗尾巴草，绿得扎眼。
他想起三十多年前在钢厂当搬运工那会儿，车间主任叼着烟说咱们工人有力量，转头就把劳模名额给了会计科的小媳妇。
我有办法。
健身器材后头转出个穿阿迪达斯运动服的瘦高个，袖子上三道杠洗得发灰。
几个老人齐齐扭头时，他正把手机锁屏，屏幕上体校田径教练的工作证照片一闪而过。
两千八包过，电子证书可查。
老陈头的假牙咯噔响了一声。
他上周刚被社区老年长跑队除名，就因为在公园晨练时多跑了半圈。
蝉鸣突然聒噪起来，树叶子在热风里哗哗作响，像一群看不见的人在拍手。
老张头盯着那根狗尾巴草发呆，指腹搓着草茎上的绒毛，扎手的触感让他想起钢厂里扎手的钢筋。
穿阿迪达斯的瘦高个又晃了晃手机，锁屏上体校田径教练的证件照在阳光里泛着青光。
两千八？戴毛线帽的王大爷往前蹭了半步，太极服下摆沾着铁架子蹭上的红锈，我女婿说现在二级证得上体校盖钢印......
瘦高个突然笑出声，笑声像是从运动服拉链缝里挤出来的。
钢印？他拇指划开手机相册，戳着一张电子证书放大，现在谁还看那玩意儿？扫码验证，官网可查。
屏幕上的证书编号在树荫漏下的光斑里闪着荧光，老陈头的假牙又咯噔响了一下。
健身器材区的铁管被晒得发烫。
李教练拧开保温杯，枸杞在杯底打着旋。
老张头，他突然冲着水泥台阶喊，你五九年那会儿不是破过厂里三千米记录？不锈钢杯身折射的光斑跳在老张头脸上，把他眼角皱纹里的煤灰照得发亮。
蝉鸣声忽然停了。
老张头把狗尾巴草绕在指头上，绿汁染黄了指甲缝。
那会儿......他嗓子眼里泛着三十年前的铁锈味，车间主任说比赛成绩不算数，得体委盖章。
狗尾巴草啪地断了，草籽簌簌落在水泥裂缝里。
高个的运动鞋碾着地上的草籽，三道杠的阴影投在老张头膝盖上。
现在简单。
他弯腰时领口荡出根金链子，五十米跑十二秒，铅球扔七米——当然，金链子晃了晃，是电子档案里的数据。
树荫底下传来窸窣声。
几个穿太极服的背影正往瘦高个那边凑，运动服袖子擦过生锈的太空漫步机，蹭上几道氧化铁的痕迹。
老张头突然站起来，膝盖骨发出卡塔轻响。
他想起八七年冬天，会计科的小媳妇捧着劳模奖状从主席台下来，红绒布衬着刚做的水晶指甲。
老张？李教练的保温杯悬在半空。
老头已经走到铜牌匾额底下，褪色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在他头顶泛白。
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，过滤嘴沾着狗尾巴草的绿汁。
瘦高个在健身器材那头举起二维码，不锈钢器材架把他的影子折成几截。
扫码付款，今晚就能查——话音戛然而止。
老张头把烟盒揉成团砸了过去，纸团轻飘飘落在太空漫步机的履带上。
八六年。
老头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传出来的，我替厂里跑万米，终点线让人拽走了。
他踹了一脚健身器材，锈渣簌簌落在阿迪达斯运动鞋上，现在你们倒要把终点线卖两千八？
蝉鸣突然炸响。
瘦高个的金链子晃进树影里，手机锁屏上的证件照闪过最后一道反光。
老张头弯腰捡起那根踩扁的狗尾巴草，断茎处渗出透明的汁液，像三十年前摔在终点线时膝盖擦出来的血。
瘦高个的金链子突然不晃了。
他盯着老张头手里那根踩烂的狗尾巴草，喉结上下滚了滚。
老爷子，他扯出一个笑，手指划过手机屏幕调出计算器，看您也是明白人，两千五最低价——
老张！李教练的保温杯咣当砸在水泥地上，枸杞撒出来像一摊晒干的血。
王大爷的毛线帽檐已经蹭到瘦高个袖口，汗湿的太极服贴在后背显出嶙峋的脊椎形状。
树叶子哗啦一抖，漏下的光斑正好照在瘦高个手机屏幕上。
老张头看见相册里密密麻麻的电子证书，每个下面都压着张皱巴巴的身份证照片。
最顶上那张是戴毛线帽的，王大爷的八字眉在像素格里显得更耷拉了。
您瞧，瘦高个拇指往左划，老刘头穿红色运动服的标准照蹦出来，上周刚办的二级证，第二天就报上‘夕阳红’马拉松了。
他手腕一转，老刘头在终点线弯腰喘气的视频开始播放，号码布上烫金的二级运动员字眼亮得刺目。
老陈头的假牙咯噔咯噔响成缝纫机。
他哆嗦着去摸裤兜里的老年机，屏幕裂痕里还夹着社区长跑队除名通知的截图。
能...能分期不？生锈的太空漫步机突然吱呀响了一声，他老伴去年瘫在床上时的药费单还在床头柜抽屉里躺着。
瘦高个的鞋尖碾着地上的枸杞，突然蹲下来凑近老张头：您要是能拉五个人，给您按团购价。
他领口荡出来的金链子擦过老张头的手背，凉得像钢厂冷库的铁门。
树荫深处有手机亮了一下，李教练正在偷拍瘦高个的工作证。
五十米跑十二秒？老张头突然咧嘴笑了，露出缺了颗犬齿的牙床。
他摊开手掌，狗尾巴草的汁液混着铁锈色的老茧，八三年厂运会，我追偷钢坯的贼，五十米跑了十一秒八。
掌心一合，草汁从指缝渗出来，保卫科说监控坏了。
健身器材区安静得能听见枸杞在水泥地上滚动的声响。
瘦高个的手机屏暗了下去，锁屏上的证件照眼睛部位反着白光，像两个雪亮的监控探头。
王大爷的毛线帽突然掉下来，露出斑秃的头顶——去年体检时医生说是过度焦虑导致的。
扫码还是现金？瘦高个的声音突然粘腻起来，像融化的柏油粘着运动鞋底。
他摸出个POS机，屏幕裂痕里卡着根卷曲的毛发，今晚资料就能录入系统。
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鼓点，一群穿红绸缎的老太太正经过褪色的铜牌匾额，为人民服务的服字少了右上角一撇。
老张头弯腰捡起李教练的保温杯，不锈钢杯身上的职工运动会五个字被摔出了裂纹。
他想起八九年厂里破产那天，会计科小媳妇的水晶指甲在撕封条时崩掉了一角。
枸杞在台阶上排成歪扭的省略号，一直延伸到瘦高个发灰的阿迪达斯三道杠旁边。
老李，老张头突然用杯底敲了敲太空漫步机的铁管，你外孙女是不是在体校档案室？生锈的钢管震落几粒红褐色的渣子，掉在瘦高个雪白的运动鞋带上，像极了老刘头跑马拉松时脚踝磨破的血痂。
蝉鸣声又停了。
瘦高个锁屏上的证件照开始扭曲，那个体校田径教练的嘴角突然抽搐了两下。
穿太极服的老头们不约而同摸出手机，屏幕光照亮了他们松垮的眼袋——每个群里都躺着三条同样的转发链接：《关于严厉打击虚假运动员证书的通知》。
狗尾巴草的断茎从老张头指缝飘下来，落在瘦高个的POS机上。
褐色的草籽卡在刷卡槽里，正好堵住了二维码扫描口。
体育局二楼突然有人推开窗，一盆洗抹布的脏水泼下来，浇湿了铜牌匾额上最后那个完整的为字。
老张头盯着地上那滩混着狗尾巴草籽的脏水，水面上漂浮着几粒枸杞，像极了当年钢厂食堂飘着油星的免费汤。
瘦高个的POS机忽然滴地响了一声，屏幕闪出红光，把运动鞋上沾的锈渣照得像未凝固的血迹。
扫码也行。
瘦高个往阴影里退了半步，金链子在领口若隐若现。
他手指飞快划拉着手机相册，调出张电子表格，年龄填55岁，项目选铅球——老年人专享套餐。
表格里密密麻麻的名单往下滑动，老张头瞥见好几个眼熟的名字，去年社区象棋比赛拿奖的老吴头赫然在列，年龄那栏明晃晃写着55。
王大爷的毛线帽彻底攥成了团。
我...我六十八了...他嗓子眼里挤出气音，像漏风的自行车胎。
瘦高个突然凑近，运动服领口飘出股廉价古龙水味：电子档案里，年龄就是后台改个数字的事。
手机屏幕上弹出个对话框，【是否将参赛年龄修改为55岁？】的选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。
健身器材区的铁架子突然剧烈摇晃起来。
老陈头正趴在坐姿推胸器上，颤巍巍摸出老年机：我...我血压药...屏幕还停留在与儿子的聊天界面，最新消息是张照片——穿着学士服的孙子举着爷爷加油的牌子。
瘦高个三步并作两步蹿过去，阿迪达斯运动裤口袋里露出半截印着体校专用的橡皮章。
铅球七米是吧？他攥住老陈头的手腕往推胸器垫板上按，您这样，双手一推——老陈头干瘦的胳膊被摆成标准姿势，像博物馆里扭曲的青铜器。
瘦高个掏出手机咔嚓连拍，咔嚓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，羽毛掉在李教练摔变形的保温杯上。
电子测评系统认动作不认人。
他拇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，老陈头皱巴巴的脸被P进一张铅球赛场照片，背景里还站着个穿裁判服的虚拟人影。
老张头突然发现照片角落里有团模糊的红影——是钢厂破产时，会计科小媳妇那件被风吹走的红纱巾。
远处传来电喇叭的刺啦声，社区工作人员正挨个检查健身器材的保修铭牌。
瘦高个的金链子突然塞回衣领，三道杠运动服像蜕皮似的迅速消失在梧桐树后。
地上只剩半张被踩烂的A4纸，上面印着《二级运动员技术等级标准》的表格，5055岁那栏被人用红笔描粗了好几遍。
老张头弯腰捡纸时，膝盖发出生锈铰链般的声响。
表格背面印着行小字：本标准最终解释权归体育局所有。
铜牌匾额上为人民服务的民字，不知何时也掉了右下角的一点。
老张头捏着那张被踩皱的表格，指尖沾上了运动鞋底的泥印。
王大爷凑过来时，毛线帽檐的线头勾住了表格边角，这‘5055岁’后头还藏着行小字。
他指甲刮着纸张，露出被红笔涂抹的痕迹——铅球七米标准仅限上肢健全者。
健身器材区忽然响起电子提示音。
李教练举着外孙女刚发来的语音消息，扬声器里年轻女声带着回音：姥爷，现在二级证真要刷脸入库了...背景音里有档案室铁柜开合的闷响。
老陈头突然从推胸器上栽下来，血压药的铝箔板从兜里滑出，在水泥地上划出银色弧线。
树影里传来拉链急速滑动的声音。
瘦高个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单杠旁，运动服换成了带反光条的夜跑款，领口露出崭新的工牌绳。
刷脸更好办。
他手机相册里多了组面部建模视频，动态捕捉三分钟，连抬头纹都能P成训练皱纹。
视频里的老刘头正对着摄像头挤眼睛，每眨一下眼，屏幕左上角的年龄匹配度就上涨2%。
体育局二楼突然摔下个文件夹，纸张雪片般散落在生锈的漫步机上。
老张头捡起张飘到脚边的——是去年夕阳红马拉松的体检豁免申请表，家属签字栏里歪歪扭扭写着已知晓风险，字迹和瘦高个POS机刷卡单上的如出一辙。
老哥几个！瘦高个突然跳上仰卧起坐板，反光条在树荫里划出荧光绿的残影。
他掏出个带三脚架的手机云台，现在报名送专业运动写真！自拍镜头自动锁定王大爷的斑秃，美颜模式瞬间把老人斑修成了长期暴晒训练痕迹。
远处电喇叭声越来越近，社区工作人员手里的登记板夹着《器材安全告知书》。
瘦高个云台底部突然弹出二维码，扫描界面显示着体校人才库准入测试。
老张头看见李教练的外孙女出现在推荐人名单里，头像照片被P上了红色领结。
来，看镜头！瘦高个把云台转向老陈头。
推胸器的重量片突然哐当砸下，老人干瘦的胸膛前弹出虚拟的七米标线。
取景框自动套上二级运动员认证中的动画边框，美颜参数里的肌肉增强滑到了最大值。
老张头攥着那张豁免表突然冲向铜牌匾额。
褪色的为人民服务在他头顶摇晃，缺笔少划的字像被啃过的钢坯。
他举起保温杯砸向二维码，咣的一声惊飞了所有麻雀——不锈钢杯底粘着的枸杞正好糊住了识别区。
瘦高个的工牌绳突然断裂。
塑封的工作证摔出来，露出背面手写的临时出入证五个字，日期还是去年的。
电喇叭声在拐角处炸响时，他云台上的补光灯还亮着，把老人们呆滞的皱纹照得纤毫毕现。
健身器材区的蚂蚁正搬运着撒落的枸杞。
老张头弯腰捡起工牌，塑料膜反射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——三十年前钢厂的安全证也是这样的塑封，那时他还能看清上面每一个烫金的小字。
瘦高个的手机云台还亮着补光灯，照得老陈头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。
电子取景框弹出提示：【面部识别失败，请调整光照条件】。
老张头突然发现云台侧面贴着夕阳红健身器材公司的标签，和社区去年淘汰的那批跑步机是同一个供货商。
要不这样——瘦高个的工牌绳在地上扭成麻花，他突然从运动裤兜里掏出个泛黄的牛皮纸信封，实在通不过电子测评的，咱们走传统渠道。
信封口露出半截红头文件，抬头上省体工大队的印刷体有些掉色。
王大爷的毛线帽彻底滑下来，露出后脑勺上手术缝合的蜈蚣疤——那是五年前追公交摔的。
李教练的保温杯突然被抢走了。
老张头攥着杯柄往信封上一泼，枸杞水晕开文件右下角的公章，红色印油在纸上洇出毛细血管般的纹路。
健身器材后头传来窸窣声，三四个穿同款运动服的年轻人正在树丛里支三脚架，镜头盖上的体校器材科字样被晒得发白。
传统渠道加收八百。
瘦高个的拇指挡住正在溶解的公章，另一只手调出计算器，纸质证书带防伪水印，官网可查。
他的鞋尖碾碎了一粒枸杞，红色汁液渗进水泥裂缝，像老张头当年在钢厂搬运热钢坯时烫出的水泡。
王大爷突然蹲下去捡信封，运动服后领露出贴膏药的纱布边——上个月社区医院才警告他腰椎间盘突出不适合剧烈运动。
树影晃动时，老张头看见瘦高个的鞋底粘着张被踩烂的体检表。
体重栏的65kg被钢笔改成55kg，修改处还压着社区医院的骑缝章。
健身器材区的太空漫步机突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，老陈头正把全身重量压在踏板上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像纠缠的健身器材钢丝绳。
现在要纸质证书？李教练的外孙女不知何时出现在单杠旁，马尾辫上绑着体校训练局的彩带。
她手机正在直播，镜头扫过瘦高个手里洇湿的文件时，弹幕突然炸出一片【这不是去年通报的假证模板吗】。
瘦高个的运动鞋开始往后蹭，三道杠蹭到了漫步机底座未干的绿漆。
老张头用保温杯舀起一滩枸杞水。
三十年前钢厂会计科的小媳妇也这么舀过免费汤，勺底永远沉着最大块的鸡蛋花。
他把杯子举到瘦高个眼前，不锈钢杯壁上映出对方扭曲的脸：八七年劳模表彰会，厂门口卖的假奖状三块钱一张。
枸杞在水面排成省略号，最胖的那粒缓缓沉底。
体育局二楼的窗户突然集体打开，《运动员技术等级管理办法》的广播声像钢水般浇下来。
瘦高个的运动服反光条在声波里剧烈闪烁，像极了老张头记忆里炼钢炉沸腾的钢花。
穿太极服的老人们不约而同摸出手机，屏幕上全是子女刚转发的推送：《关于老年人体育资质认证的严正声明》。
最新文件！王大爷的老年机突然外放，街道办主任的声音夹着电流杂音，老年马拉松取消二级证门槛……公告末尾提及八旬老人持医师证明亦可参赛时，瘦高个的三脚架已经收进了阿迪达斯运动包。
老张头弯腰捡起那张被踩烂的体检表，发现背面印着社区健身房的广告词——年龄只是数字，运动永不止步。
牌匾额上的为人民服务终于掉下来半个人字。
健身器材区的蚂蚁正搬运着泡发的枸杞，像一支小小的送葬队伍。
体育局的广播还在继续播放着《运动员技术等级管理办法》，但声音已经被蝉鸣盖过。
瘦高个临走前丢下的牛皮纸信封泡在枸杞水里，露出里面印着省老年体育协会字样的红头文件。
老张头用保温杯挑起那张纸，纸质证书的样板在阳光下透出防伪水印——是棵歪脖子松树的轮廓，和公园里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松一模一样。
真要办也不是没法子。
李教练捡起摔变形的保温杯，杯底粘着半片枸杞，像盖了半个模糊的印章，我外孙女说体校新开了老年运动素养提升班。
他拇指在手机屏上划拉，调出张课程表，最后一栏结业评测后面跟着个括号：（可申请相应等级证书）。
树影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吸气声，几个穿太极服的背影又慢慢聚拢过来。
大爷的毛线帽彻底攥出了汗，他盯着课程表上5070岁的年龄区间，突然发现右下角印着行小字：超龄学员需附加健康证明。
远处社区工作人员的电喇叭正在宣读新政策：……七十周岁以上爱好者持三甲医院体检报告……老张头看见他后颈的蜈蚣疤在抽动，那条疤去年化脓时在社区医院换药花了八十三块六。
瘦高个的运动包还挂在漫步机上，拉链缝里露出半截金链子。
老陈头哆哆嗦嗦去够那个包时，包里突然传出电子音：叮！检测到适龄运动者。
接着是机械女声的广告词：夕阳红体测仪，让年龄回归数字本质。
健身器材区的铁架子晃了晃，不知何时多了个崭新的智能体测机，屏幕下方贴着市老龄委试点项目的标签。
试试？李教练的外孙女不知从哪摸出张IC卡，刷卡时机器发出欢快的提示音。
体测机吐出张热敏纸报告单，年龄评估栏印着鲜红的54岁，下面小字注明：基于骨密度与肌肉量测算。
老张头盯着报告单右上角的二维码，扫码跳转的页面上，老刘头穿着运动服的照片正在成功案例栏闪烁，年龄显示55岁整。
树荫下的蚂蚁线突然断了。
三四个穿同款运动服的年轻人推着器材车过来，车上的体脂秤印着老年体能提升计划专用。
为首的递来一叠宣传单，最上面那张印着铅球运动员的剪影，面部打了马赛克，但手腕上的老年斑被P成了长期训练形成的健康色斑。
老张头翻到背面，报名须知第七条写着：最终解释权归市体育局老年办所有。
瘦高个的运动鞋又出现在单杠旁边，这次他胸前挂着志愿助老员的塑封证件。
他手里攥着捆纸质表格，最上面那张《自愿接受年龄重新评估声明书》的签字栏空空荡荡。
现在政策放宽了。
他食指敲着表格上的新公章，鲜红的印泥还没干透，骨龄五十岁就是五十岁。
老张头看见公章边缘的防伪纹和老年大学结业证上的一模一样。
健身器材区突然响起电子合成音：检测到潜在二级运动员苗子。
崭新的体测机伸出机械臂，把老陈头往握力测试区拽。
他稀疏的白发在摄像头前晃动时，屏幕上实时跳动的年龄数字从68降到了57。
王大爷的毛线帽被风吹到体脂秤上，秤盘显示52kg的瞬间，机器自动打印出一张《潜力运动员推荐表》。
体育局二楼的广播突然换了内容：……不得以任何形式篡改实际年龄……瘦高个飞快地翻动表格，露出中间夹着的《特殊人才破格申报审批表》。
老张头瞥见曾获钢厂运动会奖项的选项框，后面跟着个铅笔画的勾。
三十年前车间主任就是用这种铅笔，在劳模候选名单上划掉了他名字。
老张！李教练突然举起手机，外孙女正在视频里展示一摞空白证书，骨龄检测报告也能当年龄证明！背景里的档案柜玻璃反射出几个穿白大褂的身影，正在往市老年骨龄普查工作组的横幅下搬仪器。
瘦高个趁机往老张头手里塞了支笔，笔帽上印着老龄友好型社会创建纪念。
健身器材区的铁管嗡嗡震动起来。
新装的体测机开始循环播放宣传视频，画面里的白发老人扔出铅球后，飘落的假发下露出青茬般的黑发根。
老张头摸出兜里的狗尾巴草，断茎处渗出的汁液把《自愿声明书》染出淡绿色水印。
他突然发现纸上还有一行透明浮水印：本表格由夕阳红健身器材公司赞助印制。
远处社区工作人员终于拐过梧桐树，手里的登记板夹着新版《老年人健身风险告知书》。
瘦高个的运动鞋碾碎最后一粒枸杞，红色汁液在水泥地上拖出长长的尾巴，像老张头记忆里钢厂轧钢车间热处理的钢坯。
穿太极服的老人们围着体测机站成半圆，屏幕上跳动的年龄数字在树影里明明灭灭，像三十年前厂庆夜空中未燃尽的烟花。
瘦高个的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，调出张电子表格：现在有三种套餐。
屏幕上整齐划分的色块像体检中心的科室分布，基础包两千八，含电子证书和官网可查通道——他指甲盖敲了敲最右侧的金色栏目，VIP套餐加送体校训练基地参观，能穿专业队服拍照。
李教练的保温杯又在水泥地上滚了半圈。
老张头看见杯底残留的枸杞黏在职工运动会的会字上，像枚盖歪的公章。
瘦高个突然蹲下来，运动鞋带蹭到老张头解放鞋的破口：老爷子，钢厂运动会成绩能抵实操测试。
他手机相册里跳出张泛黄的《厂矿企业运动会成绩认定表》，表格抬头的红字和会计科小媳妇当年的口红一个色号。
要原件？老张头从裤兜摸出钢厂下岗证，塑料封皮里夹着张八七年厂运会的成绩单。
纸张边缘的焦痕是当年车间起火时燎的，铅印的第三名被烟熏成了第一名。
瘦高个的拇指在屏幕上迅速放大：扫描件就行。
他点开修图软件，把成绩单上模糊的三字P成了清晰的一。
树影里突然冒出三四个穿同款运动服的年轻人。
他们推着的器材车上，夕阳红体测中心的横幅底下，折叠椅支开的临时办公点正在组装。
戴毛线帽的王大爷第一个凑过去，后颈的蜈蚣疤在阳光下泛着紫红：我...我年轻时在供销社搬过盐包...为首的年轻人立刻翻开登记簿：重体力劳动经历可折算力量成绩。
他手里的触控笔在铅球项目替代方案栏打了个勾，笔尖压着的竟是张泛黄的粮票。
老陈头假牙咯噔响着递上老年机，屏幕里孙子举着的爷爷加油牌子被快速截图，P进了标准田径场背景。
健身器材区的蚂蚁突然乱了队形。
老张头发现瘦高个的运动包侧袋插着捆空白证书，烫金封面印着阳光老年体育工程的凸纹。
最上面那张的编号位置还粘着便签纸，铅笔写的数字和三十年前会计科那台二手打字机的色带一样淡。
现在走快速通道。
瘦高个突然架起老张头的胳膊往体测机拽。
机械臂箍住他手腕时，骨节摩擦的声响像极了钢厂搬运钢管时的碰撞声。
屏幕上的年龄数值从71跳到59，体脂率小数点后两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。
特殊人才绿色通道！推器材车的年轻人喊得破了音。
他手里摇晃的《破格评定申请表》上，曾获市级以上荣誉栏贴着张钢厂先进工作者的复印件——老张头认出那是会计科小媳妇的奖状，只是名字处被correctionfluid涂成了长方形白块。
局二楼的广播突然插播通知：...严禁私自修改体测数据...瘦高个的金链子甩到背后，运动服刷地拉开露出缝在里衬的二维码：扫码直通评审委员会。
老张头眯起昏花的眼睛，看见链接后缀是某健身器材商的官网域名。
穿太极服的老人们已经在体测机前排成歪扭的队列。
机器每吐出一张《适龄评估报告》，推器材车的年轻人就往他们手里塞套簇新的运动服。
老陈头套上印着夕阳红战队的T恤时，衣摆垂下来盖住了腰间别的尿袋。
瘦高个突然拽着老张头往梧桐树后走。
树皮上剥落的裂缝里，嵌着张褪色的《体校招生简章》。
您这样的老工人...他声音突然黏得像车间里泄漏的齿轮油，从钱包夹层抽出张透明卡片，有劳动模范加成。
卡片在阳光下显出防伪水印——是座冒烟的钢厂剪影，烟囱排出的灰雾恰好组成了光荣两个字。
老张头指甲缝里的狗尾巴草汁突然刺痛起来，他想起下岗那年，会计科小媳妇把劳模奖状裱进相框时，水晶指甲刮花了光荣的光字。
器材车那边爆发出惊呼。
王大爷的斑秃在体测机摄像头下竟然生出了虚拟发茬，屏幕显示的骨龄定格在49.5岁。
瘦高个趁机把钢笔塞进老张头手里，笔身印着的市老年体育协会监制正在往下掉金粉。
签字处预打着老张头的名字，拼写错误和他下岗证上的一模一样。
老张头的钢笔悬在半空，墨水在《特殊人才认定表》上洇出个黑点。
表格下方体校资质审核专用章的印油还没干透，闻起来像是钢厂油印间的廉价红墨水。
瘦高个的运动鞋尖不耐烦地敲着水泥地，鞋带头上粘着半粒枸杞。
您签完字，他从腋下抽出一叠塑封好的范例证书，最上面那张贴着老刘头的一寸照，今晚录入系统时备注栏加‘曾获市级劳动模范’。
证书内页的铅球7.2米字样的烫金闪着光，老张头却注意到成绩评定人签名处印着电子裁判员04号。
健身器材区突然响起机械女声：开始年龄校准。
那台新装的体测机正用红外线扫描王大爷的脊椎弯曲度，显示屏上的数字从68跳到52时，机器吐出的热敏纸上赫然印着《骨龄年轻化证明》。
推器材车的年轻人立刻递来套红色运动服，背后印着青春活力队的卡通字体。
现在政策鼓励银发人才。
瘦高个翻开手机相册，划拉出张PS过的新闻截图——《七十岁老人获国家二级运动员称号》，配图里模糊的背影分明是社区象棋赛的老吴头。
他指甲掐着屏幕放大评论区：您看这点赞数，舆论支持率98%。
树影里传来窸窣响动。
李教练的外孙女正蹲在单杠后面，往空白证书上盖钢印。
她手里那枚市老年体育协会的公章，边缘还沾着印泥，在夕阳下像抹开的血迹。
老陈头的新运动服领口别着参赛号码布，布条边缘的线头还挂着价签——是服装批发市场三块钱一米的涤纶布。
要不……瘦高个突然压低声音，运动服拉链头蹭到老张头耳垂，走怀旧通道？他从背包夹层抽出张泛黄的《厂矿企业运动成绩折算申请表》，表格抬头印着早已撤销的省重工业局红头文件。
老张头看见万米长跑后面的空白栏里，已经用铅笔描好了国家三级运动员标准的字样。
器材车那边突然爆出欢呼。
王大爷的虚拟发茬在体测机屏幕上变成了浓密的黑发，年龄评估栏闪烁着48岁的绿光。
年轻人往他怀里塞了本烫金证书，内页的铅球项目墨迹未干，成绩栏的7.5米明显覆盖了原来的5.5米。
瘦高个的手指在表格上快速敲击：钢厂运动会成绩折算50%，再加30%工龄补贴……计算器显示2800元时，他拇指按住退格键，老工人优惠价，补差价1800就行。
运动裤口袋里露出半张撕碎的收据，隐约可见器材维护费字样。
老张头突然咳嗽起来，痰盂里的血丝让他想起钢厂体检时拍的胸片。
瘦高个立刻调出手机里的X光片编辑软件，肺部阴影的灰度值正随着滑块移动而变淡。
电子体检报告也能用。
他把肺活量达标的印章拖到片子角落，背景里还有未关闭的尘肺病影像修正教程网页。
梧桐树上蝉尸扑簌簌掉下来。
李教练的外孙女正在给证书塑封，过塑机温度调得太高，国家二级的二字烫金有些融化。
器材车旁突然多了块怀旧运动专场的易拉宝，上面老式广播体操的剪影里，隐约能看出会计科小媳妇的波浪卷发型。
八三年您搬运钢坯的速度，瘦高个突然打开运动手表秒表功能，搁现在就是爆发力指标。
表盘上的数字定格在11.79秒，正好卡在二级运动员电子测评系统的合格线上。
他手腕一转，表带内侧贴着的体校训练专用标签已经卷边。
老张头的钢笔尖突然折断了。
墨水晕开在曾获表彰栏，遮住了他原本想写的厂消防演习先进个人。
瘦高个迅速抽出张《荣誉证书补办申请表》，公章的位置印着模糊的夕阳红体育历史档案修复中心。
健身器材区的喇叭突然播放《运动员进行曲》。
体测机吐出一连串证书，最下面那张写着根据骨骼肌含量破格认定。
穿红色运动服的老人们排着队去摸高，王大爷指尖碰到的电子标尺明明只到1.8米，机器却报出2.3米的数值。
最后一步。
瘦高个把手机镜头对准老张头的脸。
美颜模式自动激活时，他眼角的煤灰皱纹变成了长期户外训练痕迹。
取景框弹出虚拟领奖台背景，飘扬的国旗右下角打着影视素材库水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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